切尔诺贝利：香味，核辐射，骇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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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最骇人的爱情，并不等同于最丑陋。这里最骇人的爱情是自己一个人的爱情。

在这个这么无奈、这么多伤亡的地方，我没有选择去写英勇和伤亡的文字。关于那些身上残留着核辐射的幸存者的受访独白，我已经读过三遍了。

可我不是过来人。我写不出来那种切肤之痛，我不能感同身受。

我还想写写这里的香味。

我原本以为，在这个被形容得像鬼屋的地方，那种核的气味闻起来会很难描述。但是我没想到，“活过来”之后很多味道都能改变。

在这里尽管有核的味道，但它同时有着最好闻的味道。现在在切尔诺贝利工作的人，他们身上有着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女人穿完厚厚的隔离辐射服装后洗完头的齐肩短发细软清香，她们总把自己弄得如同春日初生绿草，肌肤像花瓣一样健康泛红饱满，圆润肩膀有百合那种天真洁净的香气。然后再擦身体乳液，让自己闻上去像糖豆沙。

和孩子和妻子在一起丈夫们，他们每天下班的时候会在身上和被单上抹茉莉花味的花露水。就是有这些短暂的时刻，人们会让切尔诺贝利整个世界都是香的，是美的。是值得留恋的。

它只是比那些平庸的地方多了一些你“想要”的危险

当乌克兰政府宣布，切尔诺贝利将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沉睡的它又被推到全世界人的眼前。这毕竟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事故现场，来这里安全吗。

我首先听说得告诫是：只要你稍稍流露出一些温情，那里的野狗和野猫就会迷上你。但不要碰它们。它们和这个地方一样，充满极端与未知，在受污染的世界里如同黑色幽默一样活着。它们或许身上有辐射。

之所以想来黏你，当然不是故意要把辐射传染给你，它们只是感情生活太空白了，如果见到你仍然退得远远的，那也许它们的生活永远都将空白下去。

至于安不安全，核电站派出的向导是这样回答得：这里的生活也渐渐有了奇异果和树莓蛋糕，它只是比那些平庸的地方多了一些你“想要”的危险。

我们现在见到的野猫野狗，比当年变异得能吃人的巨型动物安全多了。

三十年前，切尔诺贝利的野猫野狗被留在废弃的房子里，趴在废弃的公路上，主人离开的时候，在它们身上挂过笔迹严肃的纸条：“我们的布兰卡是条好狗，请不要打它也不要杀它。”

所以尽管主人早就撤离，它们却一直相信，房子里的人是白天起早离开，晚上摸黑回来。人每天都回来，只不过回来的时候，它们碰巧睡着了。

核辐射给它们造成得最坏影响和最大失控，不过是不该熟睡的时候会忍不住睡着了。你或许会说，这些的狗啊猫啊，有这么傻吗。它们真这样，不然怎么会被称作是黑色幽默而这地方又怎么会被当成一个戏剧世界。

所以你知道了吧，在这个永久存在着低剂量辐射的地方，在这个仍然有一些中心地带辐射量高得惊人的地方，再骇人的感情都很难真的骇人。这些感情会让你觉得很傻和想笑。而你笑完之后必然会懂，在切尔诺贝利，任何感情都是没有退路，不能顾及面子，完全没有挽回方式的。

在这里，因为爱情而生下的婴儿，多重发育不全，多重先天异常。在这里诞生的爱情小说，作者为了避免尴尬，只能去想象一百年后发生的事情。

在切尔诺贝利身上因为核辐射出现铜板大小的黑斑的人，他们想和别人谈恋爱，首先要被辐射探测仪量一圈。然后年轻妇女的长辈会来劝他，“如果你不再幻想和这里的女人恋爱或结婚，我们会把你当成烈士看待，我们还可以出钱帮你竖碑”。

在“那件事”发生后的前十几年里，切尔诺贝利人已经变成不谈爱情的很冷静的人。大多时候他们谈话的第一句是“我不打算结婚”，第二句是“如果有人要来拍记录片，要我做实验一样地谈恋爱，观察然后记下来，我不会轻易流露感情”。

可是人性是很多面的，你有没有怀疑过，那些内敛的答案其实没有那么诚实。他们在欺骗自己，他们不敢敞开心怀。

往事如烟，而我觉得她已经爱得有些神经错落了

有一个切尔诺贝利人说，他爱的其实是核电厂。这是一个“无中生有”、“化有为无”的制造能源的魔法工厂。它的爆炸让他始料未及，并且接下来辐射把一切都毁了，月光和苹果树，天竺葵和老鼠，森林和自由，药和酒精，还有那个突然疯掉的女人。

那是一个拒绝过他的女人，在他29岁，着急找对象的年纪。他是一名物理老师，比她年长两岁，两人同住在克拉斯诺波尔这个镇上。女人拒绝他，说他没有吸引力。

的确，他既不英俊潇洒也不具有魅力，他很普通所以错不在他。错在女人，她是真的漂亮，尽管没什么气质和智慧。在他们见第一次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结局，但他依然激动地神圣地期待着，他觉得，她这样漂亮的女人让他像做了个梦一样不想回到现实生活。女人迷上别人，当然是个比他优秀很多的男人，他只好去了基辅的表姐家逃避事实。

但忽然间，克拉斯诺波尔被测量楚是辐射污染最严重的地方。

核灾难发生，女人变得不敢喝水、拼命喝牛奶，然后开始喃喃自语，最后她疯了。他的立场仅代表他个人，他爱上了这场灾变。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五十八秒，一连串爆炸震碎了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存放燃料棒的四号反应炉。

等他回来，克拉斯诺波尔就成了隔离区。风景还在，家中庭园还在，那个女人还在。不过湖水和河水被污染，人被吓哭和吓疯了。所有人都在撤离和逃跑。只有他，搭救护车一路颠簸不堪地进去，不停地喊她的名字。为了证明自己的爱情？这真是这个男人的浪漫。

这样可怕的希望与信念，有没有让你在笑泪之间不断地被牵扯着。

还有一个和老人一起生活的女孩子，她养了两只牧羊犬，院子里还有一些鸡。在她眼里，切尔诺贝利美得就是一个度假区，适合老人、孩子和动物共同居住。

核电厂的爆炸事故发生，就有一批猎人被召集到隔离区消灭动物。他们做事很麻利，就像一次军事行动。母狗趴在中间，小狗围在旁边，他们照样不能同情。还要眼泪旺旺的小鹿和不断哀嚎的马，他们都必须近距离把它们射击致死。女孩把狗和鸡都关在房子里，不肯交出来，但最后被他们踢开门，强行带走这些动物。

女孩哭得要疯掉了。

后来一个很年轻的猎人把她的一只牧羊犬送回来给她，他没说是因为觉得她可怜拿回来的。他说他没有子弹了，其他人去了别的地方，没办法弄到子弹。女孩长大了，她现在居住在俄罗斯，很多人会问她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回忆，在她的描述里河流尽管被污染，却还是弯曲得、有茶水一般的颜色、水面有古老森林的倒影。

她心里知道，如果不是那个猎人的那个举动，回忆中会有更多的无处可归和鲜血淋漓，而不是水流清澈和绿意盎然。然后她说到那猎人时的那些话满满的，让其他人和事都无法再添加进去。往事如烟，而我感觉她已经爱得有些神经错落了。

我们到达切尔诺贝利的那一天，是最新的安全保护罩封住四号反应堆之后的第三天。为了阻止放射性物质的进一步泄露，这个全新的世界上最大的金属装置，将永久封印当年核反应堆残骸。不过这里的通讯信号并没有受到影响，我们随身携带的环球漫游仍然有很强的信号，不担心和外界失去联系而没有了安全感。

金属制造的“保护罩”让一些东西有了结局。

但有些东西偏偏没有结局，例如切尔诺贝利的香味、核辐射的影响、骇人听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