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在，正沿着哈瓦那的海岸线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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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人生总有一个22年在召唤你。

你过过不该过的22年吗。22年走下去，它真是像一个暗恋很久的情人。一个古巴，一个二十二年，加起来对很多人来说是不该过的。对海明威却不一样。

他存在在那里了，坚持下去了，他做了什么，他有了什么，好像并不重要。是命运要他来的吧，是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的部分章节要他来的吧，是卡斯特罗和他之间的一面之缘要他来的吧。

没有该不该，也没有闪闪躲躲，海明威就那样地站在了哈瓦那米黄的墙、天蓝的窗、五颜六色的革命招贴画里。

陪伴他的是小酒馆椰子壳做的风铃、是夏天没有冷气的老爷车、是哈瓦那田园生活的鱼排和烤乳猪，还有老人与海。

他结过四次婚，曾经爱上过一个修女。一生风流，喜欢冒险，喜欢打猎、钓鱼，参加过好几次战争，也打过拳击，浑身是伤。他回家又离家，离家又回家。古巴即是他的异乡又是他的家，他在这个国家待到宛若一位白胡子的慈祥老神为止。

最后古巴人民保护了他的长筒望远镜他的书桌文具，最后古巴人民仿佛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一样活在了文学作品的经典里。就像《老人与海》里写得：“太阳下沉时，所有的鱼都会感受到难受。”

我不相信多数人所谓的“作风”，那些用了千言万语来描述自己作风的人，听起来往往是不知所云。海明威的作风却是存在的，他的作风就是做不可思议的事，他的作风就是他的勇气他的斗争精神。他的作风就是在夏天最炎热的日子的清晨去俯瞰哈瓦那的群山。

他的作风就是他临近海岸，半夜，看鲨鱼成群地游过来，再把这一幕写到小说里来。他的作风就是他在哈瓦那东南方向的维西亚庄园居住的建筑。

他的作风在他住过的，每一个房间的风情、装饰以及语言里，还有以后很多年不同的人推开不同房间的前门的感受里。他的灵魂仿佛从半空俯瞰一切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个教海明威捕鱼的古巴渔民说：“看啊，老爹，那个建筑物跟你们华盛顿的很像吧？可是我们古巴的这个稍高了几英尺。”海明威说：“显然，尺寸大小是关系重大的。”

在古巴人们的对话未分胜负，没有絮叨和偏执，因为没有人想让对话冻结。因此他在古巴内心总是满怀收获。就像一个导演要找一个象征着老虎、四处蹦跳的小男孩的角色，他会去找一个黑人，去找一个可以赤着脚，半光着身子肆无忌惮地疯跑，自由自在的一名黑人。

海明威要为他的作品找一个主人公，他要赢得比赛，但获胜意味着他不得不和其他人争夺打斗。所以他来到古巴，他让一个老人和一条大鱼去比赛。

所以那一天，我站在他完整的、风和日丽的家里，以为他其实看了我一眼。我想，他是那么强悍的硬汉一样的人物，他描写的人总有一个巨大的心灵，他看见我大概会嫌弃我的弱。他大概会怜惜我，那么柔弱和软弱，竟还想像他作品中去学习如何久久承受孤寂。

他一定还会嫌弃我，把自己禁闭在自己的地方，让自己显得没有激情。他一定能理解我，这世界天然有他和作品里那样强悍的人，也天然有我这样一半是弱一半是负重的人。

他大概很想帮助我，他甚至必须帮助我，因为他知道怎么写出强大到可以帮到我的人物。他大概帮助到了我，尽管他没开口。我也没开口。

你不能总想着过去，是吧？你应该干净利落，你应该既温和又很活泼。你期待的是“令人尊敬”，可是往往你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你真正期待的。

我透过明信片上的海明威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很多问题在我脑子里失控了。

来到哈瓦那，要拜访《老人与海》诞生的地方，还要去看老爹29岁第一次到古巴入住的“两个人”酒店的511房间，要去哈瓦那东南方向圣弗兰西斯科·德·保拉小镇的维希亚庄园。海明威和他第三任夫人玛莎从这里眺望远处绿树簇拥下的哈瓦那城区，《丧钟为谁而鸣》就是在这无数次眺望中完成的。

他把《丧钟为谁而鸣》献给了她，寓意是——你是我小说里那个美丽的金发女郎。

房子不大，两栋房子一大一小紧挨着，除了客厅卧室客房洗手间几乎全是书房。但是院落很大，有大量的植被有游泳池。后来和海明威一样喜欢冒险的玛莎，婚后仍然四处闯荡，并且无法忍受在古巴的家庭生活。海明威不能忍受自己是家中真正的“主妇”，被玛莎留在家里过单身汉的生活。

后来另一个女人又住到这里，那是拥有同样的勇气和非凡才干的女人玛丽。玛丽成为了海明威的仆从、杂役、保姆、清洁工、第四任妻子，她很明白海明威需要什么，用她卓越的西班牙语管理着海明威的船和房子。

现在院子里有四块大理石，上面分别刻着他四位妻子的名字，它们分别是：哈德莉（Hadley），保利娜（Pauline），玛莎（Martha），玛丽（Mary）。一同来参观的人里，有一对从美国来的夫妻。丈夫走到哪儿，妻子都静静地伫立在他身旁，他们气质文雅，脸上有不少皱纹。

她看到海明威四位妻子的名字，问丈夫是否嫉妒，他说他无法写出四部小说，他至多只能写一部。这话是打趣，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曾经说过：海明威每写一部小说都要换一位太太。海明威作品中最受公认的，《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和《老人与海》，时间上对应起来，的确对得上他先后娶四位妻子的时间。

如今，海明威的某些味道被时间稀释了。但是你不知道有多少个人给这个地址写过信，他们说海明威亲手设置了初识古巴的一组密码，他们写到：古巴，请一直是《老人与海》的样子。

你不知道，有多少个人艰难地把孩子从很远的国度带过来令他做那个何其有幸从小就看过海明威写下巨著的地方的人。还有年纪很老的人，断断续续的哽咽，不知道是身体的原因还是某种感慨的原因，他专程带了海明威的书来再多念一段。往往此时，会有一阵风吹来，从东边或从南边，从哈瓦那的老城区从加勒比海的海岸无所事事地吹来。

不过你来，会被一条可以保持的白色麻绳编织的界限，和海明威家里的一切隔开。你不要生气，因为越是这样，你越是知道那个心灵的距离。

在哈瓦那的老城，全世界无数热爱海明威的年轻人来到古巴，寻找一代文豪当年选择过的地方。他们想看到海明威当时看到的景象，体验海明威当时的感觉，甚至搬来这里过着和海明威相似的生活。比如“两个人”这间酒店的511房间，大教堂广场旁的街中小酒馆。酒店将海明威生活过的511房间开辟成小型的博物馆，酒馆里保留着当年海明威经常坐的靠窗的桌子。

海明威在西班牙、美国、法国、非洲都生活过，他每个“家”的模样都不一样，在热情、长寿、每个人都会随着音乐跳舞、打招呼用亲昵的贴面礼的古巴，一切都是简单、协调、强势、没有任何危险、很有古巴风范。他在这儿的家或许才真正是他的家，因为这里恬静安适，风景如画。

就像他对爱情始终怀抱完美主义的理想，在他古巴的家我似乎看到他真正想得到想拥有的东西。那是个会让人变得很懒很懒的地方。

他的家能把很多地方都连接起来，能把他的很多作品连接起来。如果不是古巴留住他，恐怕他会和很多不断迁居的人一样患上流动症。能让这个既让人敬畏又让人感到神秘又有英雄气概的男人，自称是“普通的古巴人”。我相信，某些钟爱总是存在的。

“我多么希望在还只爱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死去。”经历过四段婚姻的海明威这样回忆第一任妻子哈德莉。

他没有只爱她一个人，但他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描述杰克离开布莱特小姐的情景时，写到，他沿着同一条街散步，走过同一个咖啡馆。

好像，他在，正沿着哈瓦那的海岸线去取邮件。

来来回回的老爷车开在炎炎烈日里，我知道所有人一定在想，那个人很像海明威，但，是吗。

他是个如此强大的角色，一个众多事物众多人的化身。我想他真的是想爱一个人，沿着同一条街，走过同一个咖啡馆的。可是他写了那么多小说，那么多主角和配角。他完全没料到，有一天他写的小说成了他，而不是他成了那个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