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不识字,却从她的祖母处学了不少歌谣,在我幼年时经常拿来哄我高兴。 这些歌谣须用吴侬方言,舌尖上打个弯才有韵味。 有一段说唱的词,儿时听得囫囵,后来向老人们一一求证字眼,终于完善了。 大意是: 正月磕瓜子,二月放鹞子,三月上坟打顶子,四月种田下秧子,五月白糖温粽子,六月朝天扇扇子,七月西瓜吃心子,八月月饼嵌馅子,九月吊红(柿子)夹树枝,十月沙泥炒栗子,十一月落雪子,十二月冻煞凉亭叫花子。 由此,很小便知晓了时节的区别。 江南人善于用歌谣的方式记载和传承生活的经验。 当我在苏州望亭的田间,听到几位老妪唱歌时,我用十足的宁波话与她们交流,竟然大家都懂了彼此的意思。 她们告诉我,刚才唱的是太湖山歌。 因为望亭地处北太湖,四周无山,加上方言交流毕竟有误会的地方,一度以为她们说的是“太湖散歌”。 后来向苏州本地的民俗专家讨教,才清晓的确称作“山歌”。 太湖地区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河道纵横交错,水塘密如织网,村庄依山傍水而建。 农耕社会里,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加上相对富足的生活,太湖地区的人们自然多了几分闲雅之情。 民间音乐由此萌芽发展,从田间地头逐渐走向更大的舞台。 带有厚重人文背景的江南丝竹,随着“家乐班”、“堂名班”等传统乐社走南闯北,闻名遐迩;仰仗茶楼、书场,苏州弹词家喻户晓;在历史的荒野里,寄情乡里、放达田野的山歌,也让千年的江南不再落寞。 太湖山歌的历史可以追述到魏晋南北朝时期。 南朝乐府的《晋书乐志》记载:“吴声杂曲,并出江南。” 明朝吴人叶盛所著的《水东日记》,也记载有“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讴歌以自遣,名‘唱山歌’”。 这不仅表明太湖山歌历史悠久,更体现了浓郁的地域文化特征。 太湖山歌根植于江南的稻作文化,与寻常百姓家的日常生活紧密关联。 在望亭文体中心搜集提供的太湖山歌名录中,有首《耘稻要唱耘稻歌》: 耘稻要唱耘稻歌, 两腰弯弯泥里拖。 今日汗水滴入土, 秋后稻谷堆满库。 形象生动表现了农民在稻田劳作时的场景,第二句“两腰弯弯泥里拖”,更是惟妙惟肖地反映出稻作的艰辛与不易。 太湖山歌是人们内心情绪的直接表达,也是社会生活的各种折射。 老人们告诉我,以前在地里劳作时,特别是大忙季节,四周一片歌声,除了《耘稻歌》,还有诸如《田里山歌闹盈盈》、《锄草山歌》、《插秧歌》等等。 地里劳作要唱歌,做各种营生也要唱歌,做篾匠的唱《打席歌》,织布的女子唱《织布歌》,打鱼的汉子也有《捕鱼山歌》。 歌声伴随着劳动节奏,音调委婉曲折,唱着唱着似乎一身的疲劳就在歌声中消除了。 唱山歌不仅是生活的真实写照,更是人们情感交流和闲暇娱乐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想这也正是太湖山歌能够流传至今并广为传唱的原因吧。 太湖山歌包含着环太湖地区人们的生活智慧,也蕴含着在这一方水土生长的人们,内敛又刚强的性格。 在抨击时政、反抗压迫方面,山歌常常以讽刺的手法表现,歌谣通俗易懂、尖锐泼辣、诙谐幽默。 比如有首《长工歌》是这样唱的: 樱桃好吃树难栽,白米饭好吃田难种。 六月里太阳似火烧,满身大汗像水浇。 东家娘娘乘风凉,长工只能立在田里厢。 寒冬北风呼呼叫,长工身上呒棉袄。 东家在家把火烤,长工还在绞牛料。 前世作孽今世苦,归世决不把长工做。 环太湖地区的人们对于山歌的钟情,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开心也唱、伤心也唱,喜事也唱、丧事也唱。 以前一对男女相中眼了,也要唱山歌来表述衷肠。 比如一曲《采红菱》唱道: 姐勒河边汏菜心,郎勒对河采红菱。 采仔红菱上街卖,丢只红菱姐尝新。 多谢你情哥一片心,吃仔你红菱曾回敬。 别样末事呒啥送,送你三尺七寸一块花毛巾…… 活灵活现把一对男女“郎有情妹有意”、眉目传情的画面清晰呈现。 再比如,《小妹妹推窗望星星》唱道: 小妹妹推窗望星星,姆妈一口说我有私情。 姆妈为啥都晓得,莫非姆妈也是过来人! 把一个情窦初开又性格泼辣的少女形象,饱满地刻画出来。 都说月是故乡明,也有说“情歌还是老的好”,生于斯长于斯,我是走不出江南,听不厌故乡的情歌。 但童年的江南已经悄然远行,记忆深处的某些模糊印记,恐怕也只有在听到这些山歌的时候,才会蹦跳着回到面前。 当你发乎于心底的乡愁,在某个时间让你热泪盈眶,我邀你来北太湖走一走,听一听那穿越千年时光依旧妩媚的吴音。 启一坛老酒,在太湖柔软的风中,迎接那个许久不见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