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先坐火车,接着步行,走了很久,也走了很远。眼下正值秋天,是远足的好时节。当然,我不是漫无目的地瞎走。 要去的是一处熟悉的地方。那地方曾见证我的喜怒哀乐,已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我在树林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越接近那处钟爱的地方走得越急。枯叶在脚底沙沙作响。举目四望,落叶漫天飘舞。 真庆幸那地方远离我日常活动的范围。我在清新的空气中徒步,内心逐渐恢复平静。要面对遇到的问题,得先摆脱众多纷扰:包括各种各样肤浅的杂念和微不足道的琐事——它们接连出现,让人看不清真正的问题;还包括形形色色无关紧要的人——它们老是缠着我,唠叨不休。那些人似乎仍在穷追不舍。我不禁加快脚步,并感觉他们逐渐放弃了对我的追踪。整个世界只剩下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和漫天飘舞的落叶。 最后,我终于到达目的地,气喘吁吁地走进那家小酒馆,里面显得比刚才经过的树林更加萧瑟。孤单而忧郁的服务员递上菜单。我提出若干问题,并点上几样吃的,而这似乎让那服务员恢复了些许生气。既然已到这里,就完全不必着急了。我心不在焉地吃着所点的东西,根本不知放进嘴里的是什么;吃完后,又抽着心爱的雪茄,来到花园深处——远处便是大海。 服务员端来咖啡,并给我换了更舒服的椅子,然后开始抱怨糟糕的季节。说着说着,他又提出要给我拿盖腿的毯子。我当然不会拒绝。无论这个好心人给什么,我都会欣然接受。我想一直听这人说话,只要他愿意继续说。听他说话让我卸下了所有包袱,彻底心平气和。 说了一会儿,服务员走了。我再次变得孤身一人。 我对着雪茄深吸一口,随后徐徐吐出,看着烟雾在空中逐渐消散。很想知道现在几点,但随即便忘了看时间。我想起有位医生曾劝我戒烟,不由放声大笑。要说使人成熟,任何哲学或宗教都远远比不上烟草。实在想不通,不抽烟的人该如何排解来自生活的重重压力。 我坐在那里,边想边笑,但只笑了没一会儿。说也奇怪,刺骨的寒风对着我的双脚一个劲儿地吹。服务员给的毯子并无多大作用。光秃秃的茎秆上,沉甸甸的红色野蔷薇果不住点头。远处便是湛蓝的大海。整片海面构成巨大而醒目的动态背景,围绕的正是我遇到的那个问题。 我直直地盯着那个问题,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问题就是:我老了。我坐在无边的落叶中回忆过去,更糟的是,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何老了。 我站起身,开始在漫天飘舞的落叶中往回走,边走边逐渐意识到,自己已变成一个满腹牢骚的糟老头。想到这里,我的羞愧之情油然而生,久久挥之不去。 天色已晚,树林里一片黑暗,显得阴森恐怖。空中仍飘舞着落叶。万籁俱寂,落叶的簌簌声听着格外清晰,犹如窃窃私语,令我不禁毛骨悚然,仿佛身陷无数鬼魅的重围。 黑暗中仍有动物出没,一头鹿踏着满地落叶,跳跃着经过,带起一片沙沙声;另一头鹿探出脑袋,瞪着满是惊讶的眼睛,仿佛想问我是否不属于人类,也不准备回家。 我当然是人,也正准备回家,但无法像鹿一样,受本能驱使,在树林里自由地跳跃穿梭。光凭食物和伙伴不足以让我感到幸福。我是一个人,远比动物复杂得多:假如自己的某部分出了问题,我无法像动物那样,只需求助于大自然便能恢复如初,而是必须悔悟、自我修补,然后竭尽全力继续前行。 2 火车上,对面有个人始终盯着一朵红花。他深情地用双手捧着那朵花,并不时小心翼翼地把花举向自己的鼻子和嘴巴。 那花绝对是心上人送的。那人并不年轻,两鬓已现斑白,双手也因为岁月而变得粗糙,但他正在恋爱。他只顾嗅手里的红花,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无知无觉;也完全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其他所有事,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更是漠不关心。他肯定写过许多愚蠢又感人的情书,还会为区区一朵花欣喜不已。此外,那人长得也很英俊。 我不由得开始嫉妒,但不是嫉妒他有心上人。这么多年来,我在感情方面一直很幸福,内心毫无对爱情求而不得的遗恨。真正令我嫉妒的是,他因为恋爱,整个人洋溢着喜悦的光芒。他身上怎么就没有阳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呢? 总之,那朵红花属于对面那个人,不属于我。 3 我到了城里,回家路上经过工会大楼。会议厅灯火通明,里面的说话声和掌声在街上都能听见。此时我才突然记起今晚有个会议。衣袋里还装着一张事关重大的条子,本来要带去会上宣讲,以支持董事会。阻止急功近利的年轻一派占据主导地位非常重要。在这节骨眼上一切都得冷静应对。如果那些年轻人占据主导地位,将对组织的发展造成毁灭性影响。 情况就是如此。虽不知自己为何那么做,我还是走进工会大楼,而且转眼间已站在曾参与无数回激烈论战的会议厅内。里面挤满了人,论战正在进行,与会者情绪激昂。 演讲台上的人正慷慨陈词,鼓吹中庸之道。一如过去无数回的经历,我注视着他,侧耳倾听。那人仪表堂堂,处事圆滑;终其一生做的都是此刻正在做的事:活像一条鳗鱼一样扭动着身子,从昨天的立场灵巧地游到今天的立场,同时留下后路,便于再从今天的立场游到明天的立场。总之,他善于把己方的每个决策说成唯一正确与合理的选择。演讲过程中,那人难得瞥一眼处于会议厅左边的年轻与会者,等那边的人一开口,他便立即打断,也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对那群年轻人而言,他已经不中用了。那人真正的听众,是与其站在同一立场的年长与会者——他们大部分都坐着。他正在告诉那部分听众应该怎么做、为何那么做,而那些聆听者完全理解,并不时报以热烈掌声。 他们是我昔日的同志,一群都有点儿头发斑白、秃顶、大腹便便的体面人。那些人叫什么、做过什么,我几乎都说得出来。今晚他们全来了:坐在那里,面带酒足饭饱的笑容,好奇而愤怒地打量对面的年轻与会者——那些年轻与会者晚餐没吃那么多,因此更加吵闹。 眼前的景象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那时,站在左边的是我们也是一样,对演讲台上的人又鄙夷,又抗议。而坐在前面几排的,是另一群大腹便便的保守者。 我悄悄走出会议厅。在这灰暗的一天,仍亮着一支小小的蜡烛。假如我置身于那群大腹便便的人中间,与他们一起吹灭所有蜡烛,这一天可能变得更糟。 4 我的住所并不赖。整栋房子隐藏于几株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的大椴树下,与世隔绝。不过,从早到晚,附近那座工厂传出的巨大嘈杂声无时无刻不在耳边萦绕,提醒我别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过着怎样的生活。邻居都是不谙政治的普通人。对他们来说,政治往往意味着免费的食物和娱乐,而且经常还有免费的白兰地。 白天,阳光照着我家花园的玫瑰。许多个夜晚,从附近的穷街陋巷会突然爆发斗殴的喧闹声,打破原本的寂静。每天早晨,鸟儿总在窗外欢啼。没错,这就是一个日益年迈之人的家——新时代已将其团团包围,而且虎视眈眈,巴不得立即将其拆除,代之以新的工厂或兵营。 我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伤感,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中。突然之间,回家成了世上的头等大事。 我急匆匆地穿过几条空无一人的街巷。家人都已睡下。但书房仍亮着灯——一贯如此,无论我在哪里;不然我所在的地方就会一片黑暗。此外,书房里用于取暖的炉子仍燃着火,窗户也开着。书房外那株椴树的落叶,纷纷飘进开着的窗户,散落在书房地板上。大家称这些落叶为“主人的叶子”。我曾辞退过一名女佣,原因是再三让她别管那些落叶,可她就是不听。今夜,不知书房地板上散落着多少树叶。早晨,我看到那株椴树的枝叶已非常稀疏。要不了多久,树上的叶子便会掉光。 我走到屋前,然后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我能分辨从这所老宅传出的每一个细微声音,也知道某扇窗户背后有什么,另一扇窗户背后又有什么。我似乎听见最亲爱的家人在里面熟睡的鼾声,看见他们的美梦在寂静的深夜翩翩起舞。许多个夜晚,我回到家中,与家人同坐于这片屋檐下;或独坐于雅致而幽静的书房,看着椴树的落叶飘飘荡荡,不断落到地板上,为书房增添又一重雅致和幽静。 我从未如今夜这般疲倦,却又觉得似乎无权在这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歇息。尽管截至目前,谁也没发现,此刻回来的已非早晨离开的那个人。我甚至不知道明天早晨该如何醒来,以后的无数个夜晚又该如何入睡。我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锁眼,以免吵醒任何人;进门后,我挂好外套,打开走廊的灯;接着迈上通往书房的三级台阶——简直难如登山;最后打开门,进入书房,并再次关上门。 打开的窗边有把安乐椅,上面坐着熟睡的女儿:长发没有盘起,而是垂至肩膀,以便就寝;一片椴树的落叶粘在那头长发上,随着吹进窗户的风无声地上下起伏;女儿整个人蜷缩着,安乐椅又大,她显得格外瘦小——她也许会觉得冷吧。 就在此时,又一片树叶落到女儿手上,但她毫无知觉。女儿肯定有话对我说,而且一心想等我回来,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最后睡着了。我打算过去唤醒女儿,但没走几步便突然驻足,一如前往大马士革的扫罗。我心中陡然升起异样的感觉,可一时又说不出为何,只是紧紧盯着她。猛地反应过来后,我竭力克制着,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喊出来,同时不再想唤醒女儿——决不!我心头掠过一阵巨大的恐惧。她不会死了吧。我走上前并俯下身子,打算用手试探一下。女儿呼吸舒缓,睡得正酣,面带来自梦乡的微笑。 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并尽可能近地挨着女儿坐下,然后我像素未谋面似的仔细打量她。刚才,我突然心里一沉,但转眼又如释重负。紧接着,我头晕目眩,一片茫然。各种想法纷至沓来、彼此缠结。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我很想独自静一静,所以未唤醒女儿。 眼前就是我原以为已经变得衰弱且正悄悄离自己而去的生命,就是我想坐在公园长椅上倾羡的新生命。这生命近在咫尺——由我所生,亦交由我呵护。呵护这生命,是我无法逃避的责任,而且绝非简单易做、无甚风险的日常琐事,它是需要一个男人参与完成、也值得一个男人为之付出的人生乐事。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她睡得正酣,全然不知我就坐在旁边,为她身在书房而谢天谢地。她如此年轻,无数东西正等着她去领取——我将亲手把那些东西交给她。 她永远不必为了获知真相而撒谎,不会在需要朋友时孤立无援,也不会在必须独行时遭受朋友纠缠。引着她步入舞池一定非常奇妙。我将向她指明何为美好人生,并激发她追求幸福的勇气;还将告诉她,自己也年轻过,但现在老了,而她正值青春年少,因此比我更富有、更强壮、更有前途。 我们父女俩将一块欢笑,也将一块哭泣;将无所畏惧,对一切直言不讳;将同心协力,追求值得努力的目标;将乐此不疲,对披着羊皮的狼穷追猛打,直到那些狼原形毕露。我将督促她不说脏话,并助她保持内心纯洁;还将引领她避开烂泥塘,抱着她越过污水沟,但也会高兴地把她抛入最湍急的水流;我将让她的生活充满阳光。 我继续看着坐在安乐椅上的女儿。想到自己苦恼了整整一天,忍不住大笑起来。女儿被我的笑声吵醒,站了起来。 “爸爸——是您啊——现在几点了?” 女儿睡眼惺忪,盯着我愣了一会儿,随后双眸恢复神采,并用双臂一下搂住我的脖子。 “爸爸,请不要生气。我这么晚还没睡,等您回来,是因为我有话要对您说。” 女儿坐在我腿上,娓娓而谈。我只听见无比平静而悦耳的嗓音,却没听进去她到底说了什么。最后,女儿说完了。我用亲吻向她表示晚安。行!没问题!现在,她得去睡觉了。明天…… 我留心听着女儿走上楼梯。听到她关闭房门后,我跟着上楼,来到孩子母亲身边,用亲吻将其唤醒。 “谢谢你为我生了个宝贝女儿。”我说。 孩子母亲在迷迷糊糊中笑了笑。她大概在想,不知女儿对我说了什么,令我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过,随她怎么想都没关系。 我回到楼下书房,恣意地伸个大懒腰,感觉自己变回了真正的男人。 我不再嫉妒那个手捧红花的家伙,并在女儿刚才坐的安乐椅上坐下来,一坐就是一宿。椴树的落叶不断飘进开着的窗户,我的内心无比喜悦。 内容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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